枫禹

云梦女神

罪孽深深地沉于水底。裸露的衣衫之下是历经百年，无法抹消的勒痕。她跪坐在九凤允许她待的唯一一个地方，低下头默默祝祷。
她知道抬起头会看见什么景色。永恒不变，是瑰丽夺目的凤身。光与美好从那里洒落，纷纷扬扬地，一路上与她周身纠葛的灾厄交缠消失。九凤是美的，虽不像她骄傲宣称的那样胜过九只凤凰，但毕竟同属神鸟，即使只是分身，即使她只是带着轻蔑、冷冷地俯视着鬼车——
也与身上重叠捆绑的金色锁链一样，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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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混沌而又处处幻彩悦目的封印里待了多少年，鬼车不知道。从前的经历与被关押在这里的漫长光阴都模糊得如同滚水浸过的竹简。唯有九凤关押她时那样傲然的姿态与冷酷的语气能让她记到现在。
是不是做了很不好的事情呢……鬼车尝试从模糊的记忆里寻回只言片语，却如往常一样失败了。她仅仅知道自己是灾祸，是不幸，是天生便与九凤相反的存在。九凤有多神圣皎丽令人向往，她便该是多么污秽邪恶，令人避而远之吧。
其实也不用了解自己做过什么。她明白，自己甚至不应该出生。哪怕九凤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便将自己关起来，也不会有任何一个生灵有意见的。消灭祸端正如同灭火与治水一般，是再正道不过的事了。
可是她想活着。她想活着。有时她在池中站起来，在不超过锁链束缚范围内走上两圈，看着浅浅的池水泛起涟漪。她几乎想要感谢九凤，感谢她只是束缚而非杀了自己。她不想死。尽管在这样不算宽敞的空间里，连勒痕造成的疼痛感也是不可多得的活着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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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前的楚地，生灵熙熙攘攘，热闹繁盛。而所有的生灵，无论人族妖族，都尊崇着这样一只神鸟。
她长有九首，一身华丽到泛光的洁白羽毛，名曰九凤。在当时，人族中流传着这样的歌谣：“……飘摇兮九凤，见之有福，熙华兮飞羽，降临如祚……”
自从九凤出世，楚地便是争执少，和睦多。灾厄不见，处处升平。
不过，在众多生灵的崇拜与拥护声中，倒也有些“不敬”的蜚语流传在楚地之外的大妖间。
“听说……”
“出生时……”
“……鬼车……”
妖异的话语点点荡碎在嫦娥与明月清冷的注视下。大妖们交换着信息，叹息着嬉笑着，在金乌再度跃上之前分离。影子们或是藏进叶里，或是滑落水底，便再寻不见了。
直到那一年的动荡。九凤失了大半信仰，楚地生灵没了护佑。而那忽然出现又很快被束缚住的鬼车宛如浮上水面的气泡，只在乱世中闪烁了一瞬，就破灭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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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凤不止是一只神鸟，更是人道瑞兽。人道瑞兽最致命的弱点是他们的信仰。
无人信仰，无妖膜拜，她连成为邪神的机会都不会有。因为被需要所以出现的她，实力会被大幅地削弱，最终落得无人记得的下场，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人愿意无缘无故地消失。九凤当然也不愿意。所以她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将尚且懵懂不明事理的姐姐鬼车关了起来。
鬼车是灾祸。她只看了一眼就确定了。那是和她正相反的存在，无论走到哪里身处何方，无论是有心或者无意，只要是有她的地方，邪恶混乱无序，一切灾厄的诱因都会接连不断地出现。可笑的是，这样一个怪物竟然长得和自认完美的九凤有几分相似——那些怪异扭动的鸟头，令她厌恶。如果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伴着这样的灾难一同出生，还会有谁来信仰她呢？
但九凤是瑞兽，她不会轻易动手。于是她只是将鬼车关在了她们出生的地方，并禁止她出去。九凤想，如果鬼车能一直乖下去，自己也不是不能将她当做是姐姐来看。一个乖巧听话的姐姐，和那些等待她护佑的楚地居民，不也差不多么。
她会护佑大家。护佑楚地居民，护佑被她认可纳入羽翼之下的所有人。这是她存在的意义，也是她真心想要做的事情。但是为了所有人着想，鬼车必须被控制住。鬼车毕竟与她有割不断的联系，即使那是她最讨厌的灾祸的化身，她依旧愿意给予她被保护的机会。
——只要听话，永远不要离开牢笼，她就永远是安全的。大家也都会很安全。

但是她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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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地的繁荣和平，基本都是九凤在乱世中好不容易才守住的。鬼车踏出大山的那一瞬间，厄运便降临在了这里，将九凤赐予的祥瑞尽数撕裂。一时间，山火猛兽如洪水般四处奔涌，战乱也被悄然引进了楚地。还好鬼车尚不懂事，不会躲藏，九凤找到她的时候，她只会惊慌地往几位人族居民身后躲闪。

“别……我不回去……”她声音不大，低下头想避免看见九凤暴怒的样子，但九凤没有理会连连跪拜的居民，高声倾泻着自己的愤怒。
“你怎么能出来！你不知道自己会带来祸害吗！”
“只是三天！战火已经祸害了整个楚地的边缘！你知道……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都是你……”
“你不回去？你必须跟我回去，姐姐！”
鬼车最后还是被九凤带回去了。她嗫嚅了一路，最终是没有说清自己只是想要出来看看。
她被关在山上，草木萎靡，万物都不愿意接近她。于是她只能抬头仰望天空，一天天的，冀图寻觅银河与彩霞。
九凤告诉她，“我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了，你见过了我，外面又有什么东西好看呢？”她是相信九凤的，可是飞鸟第无数次从她头顶掠过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
她想看看银河的边缘是什么样子的。她想知道其它地方会不会有各种不一样颜色的云霞。她想知道鸟儿最终会飞到哪里……摆脱九凤的监禁并不难。她们几乎是一体的，力量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于是有一天，她没忍住，跟着飞鸟的行踪离开了大山。
她很喜欢外面的世界。但是，喜欢也会带来灾祸吗……
九凤的样子很凶，她布下了禁制，用金色的锁链将鬼车绑得死死的，避免她再有逃脱的可能性。禁制里，连天空都不复得见。
不过九凤留下了自己的分身看管着鬼车。漫长的岁月里，鬼车偶尔会恍惚地以为这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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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那几个村民到处乱说，鬼车是九凤姐姐的事情在那之后不久就传遍了楚地。当然，九凤所说的灾祸起源便是鬼车这话也一同传开了。
人们在平息灾难的苦痛时会做些什么？消息在传播的过程中会带上多少揣测与联想呢？当九凤意识到自己的信仰力量变弱之后，她陷入了不可置信。
难道不是自己一直在保护他们……！她急不可耐地上天飞了一圈，却第一次在崇拜与敬重之中听见了恶毒的猜疑。
“都是九凤将她姐姐放出来，害得边疆死了那么多人……！”
“毕竟是妖族……也许来逃难的那些人说的没错啊，其心必异，毕竟向着自己的姐姐……什么人道瑞兽，我们不过是异族，关键时候都被她放弃了！”
从这时候开始，楚地渐渐地就走入了死循环。九凤力量的丧失使她不能再完美地护着楚地，而越是这样，信仰她的人就越少。
等到九凤的能量仅够维持对鬼车的束缚，她绝望了。
她无法再守护好整个楚地的平安了，与其继续浪费力气，不如将最后的力量用来关住鬼车……
关住灾祸，是她能做到的，能保护最多人的事情……
九凤觉得有些恨鬼车，不是因为她的出逃，而是因为她带来灾厄的体质。如果还有下次，绝对不能……
生性光明洁净的九凤，讨厌污秽与肮脏。这本是她与生俱来的喜恶，现在却尤为剧烈。
她陷入了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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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年过去了。这一天，九凤沉眠攒下的力量已经不够维持鬼车的禁制。
就在鬼车凝视着金色锁链的时候，它们忽然消散了。与四周变幻的场景一起，散成了细碎的光点。
鬼车小心翼翼地，谨慎地踏出了第一步。她完全不认识周边的景色。不过她先抬头看了看天，还是和千年前一样，蔚蓝悠远，没有尽头。
与此同时，九凤也因禁制的消失，走出了沉眠。

END